有这样的一个人,活了近一个世纪,抓住了近代史的尾巴,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和成长,感受了无奈,尝遍了百味,经历了风雨,看透了轮回。
少年时代,懵懵懂懂,未经世事的瘦小身躯跟着社会的步伐摸索着。步入青年时代,正值青春大好年华,却赶上战乱时期,一个人东奔西跑,跟着历史的车轮翻滚着。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,却发现学生的主业是游行,热血沸腾的生命跟着爱国的口号思索着。直到战后恢复大学,他真正步入校园,将哲学的信仰化作对医学的热爱,跟着新中国的步伐前进着。毕业后到协和,一个医学生变成了心肾专科大夫,围着患者的病情奋斗着。数年的住院医师工作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,不料反右运动席卷而来,不谙世事的他被莫名打成右派,还未明白个中滋味,却迎来了这辈子难得的20年假期,练得一身厨艺,烧得一手好菜,跟着时间的脚步沉淀着。四人帮结束后,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,人们却发现他的档案里并无右派资料,跟随多年的右派名号竟是子虚乌有,白白20年光阴,顶个虚名还煞有其事地担当着。重返医疗岗位的他,已逾不惑之年,而属于他事业的青春期才刚刚开始。
1979年,为进一步落实国家政策,给未来的“急诊科”找个“责任人”,医院要当时在内科工作的邵孝鉷在外宾医疗科(今“国际医疗部”)和“急诊室”(今“急诊科”)中作出选择。显然,服务的对象都是“高级人物”外宾医疗科的工作环境舒适安逸;而“急诊室”还在水深火热、百废待兴、急需一个能率兵打仗的掌舵者的危急时刻;没有人知道它能走多远,这里只有一群年轻的护士,因当时未成科,还没有“主任”职位,只能叫“急诊室负责人”。让人不解的是,邵老义无返顾地雪中送炭似的选择了后者,这个选择,就意味着选择了艰苦、选择了坎坷、选择了老百姓、选择了一条创业之路。1983年,邵孝鉷教授创立了我国的第一个急诊科,成为我国的第一位急诊科主任,扎根于急诊,并将自己的后半生无私地奉献给这片土壤。
记得他当年的样子:那辆老旧的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28自行车、永远整洁质朴笔直的着装、进餐时从不剩饭的习惯、每天最早到科的人、忙碌的身影、用手动打击式打字机书写英文病例时清脆的敲击声……
第一次见他的情景,当然是在他的根据地——病房。那个前一秒还直着脖子、绷着气和自个儿媳妇儿叫板的男患者,见邵老来查房,变做一脸的朝霞漫天,这究竟是邵主任医术高明,还是患者见医生就像老鼠见了猫?我当时还是个学生,一肚子的问号。只见他开始例行查房:体检动作轻柔、厚厚镜片下敏锐的双眼不放过患者丝毫的异常、病情询问得滴水不漏,而他谦卑的态度更是印记在我的脑海中。查房回来路上,邵老说:“当医生,就要对病人负责。小于,你要记得!” 当时的我似懂非懂,而随着时间的变迁,从了解到领悟。邵老的态度不是在患者面前的表演,而是内心美德的流露,对待同事、他的护士“女儿们”、甚至我们这些学生都是那样的谦和。这种人性的崇高魅力并不是光环,而是渗入骨髓里的挥之不去的秉性。
邵老是我的导师,平日里在业务上的严格要求自不必说。他很多时候不愿意去说教,而更希望学生自己体悟。有一次他接受采访时说:“做医生,我没有什么秘诀,就是好好对待这份工作,为患者负责是我最大的责任。问题来了,及时处理,不回避,要承担。当然,积累临床经验,解决病人的生命之虞是每一位医务工作者必须做的。而在急诊,比任何地方都更需要技术精湛、经验丰富的医生。” 他还说:“这辈子,既然来了,就来做个有用的人吧。” 他为这个“有用”二字,揣着“生命所系,性命相托”的誓言,选择了医学,选择了急诊医学,付出了一辈子。
跟着邵老的这些年,最大的感触不单是他优秀的业务水平;更多的是他教会我如何做人,何为轻重。医生是个崇高的职业,尤其是急诊医生,面对的经常是“生与死”的决择,更多时候考量的是人的德行。因此想做医生就必然先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。人就都有个“七情六欲”。邵老是个文艺老头,多才多艺:他喜欢画画、音乐、唱英文(俄文)歌儿,他喜欢历史,是忠实的老戏骨…..当然他最看重的还是当医生这回事儿。他说:“这件事,你马虎不得!”
他就是这样,对别人尽心尽力,对自己没心没肺,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成了病人。在生命最后的日子,他又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家——协和急诊科,他更愿意默默守护在这个地方,愿意留在这里,留在这个他流过汗、流过泪、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急诊科。只是这次他不再是大夫,而是病人。对他的病情,全科人进行严格的保密工作。可凭他老人家深厚的医学功底,还猜不出个所以然吗。他有的时候会很疼,也不喊我们,为了缓和气氛还总是说笑话给我们听,其实他越是这样我们的心里越是疼。他的头脑依然清楚,爱找我下盘棋,总赢,赢了还会不好意思。
协和急诊搬进新楼后,我们给邵老留了一间办公室,他说:“瞧瞧,我还没看过,就直接入住病房喽!于主任,(自从我当了主任后他就不再叫我小于了),这可比咱们当年强多了!下一步,我想看看太平间。呵呵,估计不远了。”我急忙打岔,不让邵老说胡话。他不理,挥着那支布满青筋的手,在他那标志性的黑框眼镜旁挥过,说,“我最知道自己了。你们就别瞎操心了!”
随着病情进展,他开始全身浮肿,饭也吃不下,平时二两的米饭也只能塞下一两,他最怕浪费,自己又吃不下,就在那难受,让人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。最后几天,他睡着,器官逐渐出现衰竭,希望冷冰冰的机器没有加重他的痛苦。
2013年5月9日,他走了。
追悼会很低调,就像他的为人。他的老同事、小同事、护士“女儿们”、学生们、学生的学生们一一走过他的面前。我们看到的仍是那张熟悉的面孔、那标志性的黑框眼镜、那坚毅的嘴唇。他似乎年轻了很多岁,完全不似耄耋老者的容颜。
他真的走了,带着脸上淡淡的微笑,带着中国医学界的怀念,带着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不舍。我相信他的灵魂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,他的医者仁心转变为信仰与哲学流传后世,而邵孝鉷这个名字将陪伴并督促中国急诊事业继续走下去。
生命对于人类来说,不外乎“生”与“死”。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“生的伟大,死的光荣”。只要能够幸运地来到这个世上,怀着一颗好奇而充满爱的心游历人生,并能坦然地面对那无法避免的离去——用莎士比亚的话说,全人类的“necessary end”——,就是幸福的。
谨以此薄文悼念恩师邵孝鉷教授,愿逝者安息,存者共勉。
拙词一首,谨表念怀:
江城子 仁心医者
山河碎,意难忘,桐花万里路。几载光阴写铅华,宽怀解众生;谁人知你狭义深,勇担肩上业?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;静到日月并明时,医者见仁心。
注:“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”此语出自杨绛先生《我们仨》
北京协和医院 于学忠